How Can “Xia-Xue and Shang-Da (Learning the Lower to Attain the Higher)” Be Possible? —A Threefold Interpretation of the “Xin” (Mind-Heart)
In Confucianism, the principle of “xia-xue and shang-da” is regarded as an essential path to achieving moral virtue. “Xia-xue” refers to concrete, mundane practices such as daily rituals, social interactions, and ethical conduct—actions graspable through sensory experience. “Shang-da”, by contrast, signifies metaphysical knowledge of virtue and alignment with cosmic principles or heavenly mandate, which transcend sensory perception. While these two domains appear distinct, the question arises: How can “learning” lead to “attainment”? Resolving these hinges on clarifying their relationship. Xia-xue pertains to “what is so”, the observable phenomena, while shang-da corresponds to “why it is so”, the underlying principles embedded within phenomena. The “xin”, a central concept in Chinese philosophy, bridges this divide through three dimensions: Firstly, affective Motivation: The xin generates emotional drive, fueling xia-xue’s practical actions. Secondly, responsive Mediation: The xin perceives and responds to phenomena, creating a bridge between the concrete and the abstract. Thirdly, reflective Transcendence: The xin’s faculty of reflection transforms mundane experiences into abstract moral principles, enabling the leap from xia-xue and shang-da.
Xia-Xue and Shang-Da
古往今来,性与天道始终是众多中国哲学研究者们所关心和追问的重要问题。《论语·宪问》提出“下学而上达”,以“下学”作为“上达”性与天道的方法。此处隐含着一个逻辑,那就是“下学”定能“上达”。遗憾的是,孔子未对此做出详尽的解释,向后人阐明下学上达具体是如何实现的。毕竟,一般来说,“下学”所指代的是有形有相有状者,“上达”所指代的无形无相无状者,二者界限分明,何以能够融通?其内在的逻辑联系是什么?
现有的研究对下学上达及其内涵也作出了相应的解读。多数学者侧重于将“下学而上达”视为中国哲学把握世界的一种方法论,视为人成就德性的一条超越之路,如“下学上达是达至道德能力之知的基本路径”“通过下学命题之知而上达能力之知”
要探讨下学而上达何以可能的问题,实质上就是要说明无形之道是否蕴含于有形之器、形而下的具体实践何以贯通形而上的性与天道的问题。首先需要明确“下学”与“上达”的内涵。
“下学”一般被理解为洒扫、应对、进退等人伦日用之事,是能够为人的感官所把握的形而下的具体实践行动。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学”并不单纯地指向知识层面的见闻之学,而是更侧重于一种伦理道德的行动之学,其核心是“学做人”。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每个人生来所具有的本性中都存有可以为善的潜在能力。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又将人之“性”具体细化为“四心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儒家所讲的“学”就是将“四心四端”扩而充之,发扬光大的具体实践活动。“下学”指代的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培养、成就人的道德的具体行动。这种具体行动的最初阶段是后觉者对先觉者的模仿,即“效”。而到了中后期阶段,就需要行动者自己多次地践行、体悟,即“习”。
1. “学”与“效”
这种具体的行动最先发生于对他者行为的模仿,尤其指对于那些能在道德上做出榜样示范的人的行为的效仿。《论语》开篇即言“学”:“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论语·学而》)朱熹对此的注解为“学为言之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
2. “学”与“习”
只是一两次简单地效仿先知先觉者的行动,并不能让人立竿见影地产生觉悟,成就道德。追求德性是人终其一生的使命要求,需要在整个生命过程中不断地反复践行修德之事。它涵盖了伦常生活的具体而微的各种事情,“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逐渐摸索、靠近人之为人的根本。朱子注:“习,鸟数飞也”,意指“学”要经过多次、反复的行动,这样“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悦,其进自不能已矣。”(
关于“上达”,大致可分为以下两种解释。其一为达“德性之知”,这也是儒家所主张的重要观点。其二为通“天理天命”,也就是万事万物背后潜在的道理。此二者皆意指不可言状,难以捉摸的形而上之存在。
1. 德性之知
需要明确的是,“下学而上达”中所指的“上达”并非那种纯粹理性层面的见闻之知,而是包含了情感因素的、与实践行动相关的德性之知,是人安身立命之根本所在。
孔子谈颜渊好学,称其“不迁怒,不贰过”,这显然表明好学不是纯粹理智层面的文章知识,而是道德修养层面的“德性之知”。孟子曾提出人禽之辨,指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在于人有仁义,能识物理,尽察人伦,也就是德性。“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朱熹注解此句说到“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异于禽兽。”(
这一观点在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说中也可得到印证。他在“答顾东桥书”中对“致良知”“知行合一”都做了深刻的阐释:“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行处,便是行。”(
德性之知无形无相,为不可见者,不能直观,非思之、悟之不可得。“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中庸》)《论语·公冶长》中有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朱熹注解:“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
2. 天理天命
所谓天理天命,即上天所赋予的,万事万物天生所具有的本性。《中庸》开篇即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朱熹认为,“命,犹令也;性,即理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他将“性”解释为“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将“道”解释为“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
天理天命精微高深,有不可言之物,非文字所能尽显。《论语·阳货》中有一段孔子与学生关于“言”与“不言”的对话。孔子对学生说:“子欲无言”,子贡疑惑道:“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回答:“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朱熹对“子欲无言”的注解是“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著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
下学所求者,为具体之事,看得见摸得着;上达所求者,为精微之道,看不见摸不着。古人所说的下学而上达,即人能够通过感官所把握的具体之事上达天理天命的精微之道,认识、扩充人之为人的根本。细细思量间,我们总是不禁要问,是什么让人能够借助感官、借助具体实践行动把握无形之道呢?许多学者直接接受了下学而上达这一观点,默认其成立,但没有证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这堵墙是靠什么打破,实现两者间的跨越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下者何以通达形而上者?要说明这一问题,还需要厘清“下学”与“上达”之间的关系。
《论语·子张》中,子游讥讽子夏之门人小子,认为其“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程子解释此句:“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朱熹按:“非谓末即是本,但学其末而本便在此也。”“学者当循序渐进,不可厌末而求本。”(
程朱一派的理解自有其独到之处,但是他们将人之为人的本性视为一种“完成式”的存在,认为理是实然的,理在事先。在这里我们只是参考其对“下学”与“上达”之间的关系的阐述,并不认可其对“上达”之理为实然之存在的看法。我们所说的理,事实上应当是人内在建构的产物。人们对“上达”之道理的认识和把握是在一个个具体的行动中慢慢地摸索,日生日成、不断完善的过程。通过诸如诗书礼乐之学,洒扫应对等具体的实践去涵养道德、体认事物背后的理。
进一步追溯问题的源头:是什么让人能够从“其然”中体认到“所以然”呢?为什么人能够在日积月累的洒扫、应对、进退中“默识心通”?荀子说:“人何以知道,曰‘心’。”(《荀子·解蔽》)心者,人之灵明主宰,所以具众理而应万物也。与西方哲学灵魂二分的观点不同,中国哲学所谈论的“心”是一个情理交融的范畴。“心”能够随物而感,随感而应,与感官相连。正是“心”的特殊性和复杂性为“下学而上达”的实现创造了可能。
人生来拥有成就道德的潜在可能。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儒家认为,人生来就有一种向善发展的潜质,这好比是一颗成就道德的种子、萌芽,也是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禽兽的根本区别。如孟子所言,若无“恻隐之心”,不能成就道德,则与禽兽无异,也就不能称其为人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生而有之的为善的潜质只是“下学上达”的一个前提。要真正实现“上达”,使得善端由潜在变为现实,还需要在后天的行动中不断地修养道德。行动哲学认为,人的行为的动机来自人的情感和欲望。想要做某事的情感、欲望越是强烈,人们将其付诸行动的概率就越大。相应地,“下学而上达”的动力也来自人内心的情感欲望。
《孟子·告子上》中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在孟子看来,对理和义的追求能够满足人内心的需要,产生精神愉悦之感,好比食物能够满足口腹之欲。一方面,这种伴随着德性修养日益精进和悟道循理渐有所得而生的“乐”代表了高层次的精神追求,远胜于因财富、利益、名誉之所得而生的“乐”。人在成仁成德的实践过程中,会产生“悦心”的情感,即“孔颜乐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内心深层次的道德精神追求得到了满足后,就不为外物所动了。另一方面,“上达”不易,“理义”难得,故“理义悦心”之情弥足珍贵。追求仁德的过程需要付诸辛勤的努力,要在伦常日用间久久为功。不得道时“发愤忘食”,一旦有所悟则“乐而忘忧”。最后,当人的道德状态处于较高的水平时,就可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获得情感上的轻松愉悦和精神上的闲适自由。这当然可以视作人修身养性、涵养道德的动力源泉,也是下学上达所要追求的理想状态和终极境界。所以,因“理义悦心”而产生的愉悦之情可以为“下学上达”提供动力。
人无德则羞,己不善则耻。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君子求德修身,心中一片明朗,坦荡安宁。反之,小人心中总是充满忧虑愁苦。人一旦做了不道德的事,难免会惴惴不安。即使不义之得能够满足一时的欲望或带来世俗的功利,这种快乐也是短暂而肤浅的。不仅要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行不义之事者自己的内心也总要接受一番良知的拷问。《传习录》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前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大学问》有言:“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由此可见,“身”与“心”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心”可以主宰“身”的活动,“身”的活动也会触动“心”的感应。“下学”所对应的是具体的形而下,这需要依靠身体、依靠感官的活动来把握获知。而“上达”所对应的是抽象的形而上,无形无状,仅仅依靠感官是不可通达的。“心”的特殊性就在于它能随物而感,随感而应,这为感官能够直接把握的具体行动和感官不能直接把握的天理天命之间搭建了相互连接,相互贯通的桥梁。
“‘体知’是指儒家认知的一种特殊途径。从字面上讲,‘体’有‘亲身体验’或‘设身处地着想’的意思,意即‘体之于身’的认知方式。”
颜渊问仁,孔子向其传授心法切要,答曰:“克己复礼为仁。”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程子认为,视、听、言、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
齐宣王“见”到“有牵牛而过堂下者”,得知牛“将以衅钟”“不忍其觳觫”,于是“以羊易之”。用牛祭祀和用羊祭祀有何分别呢?百姓以为齐宣王吝啬,不舍得用牛祭祀,所以“以小易大”。其实不然,只是出于吝啬,则牛羊无异。真正的原因在于齐宣王当下“见牛未见羊”。诚如孟子所言:“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上》)由于有了身体感官的现场感知,既“见”之、“闻”之,故生不忍之情,恻隐之心。所以,人会对当下的其他生命有所“感同身受”,如“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公孙丑上》)通过“见”去触发情感,触动“心”之随感而应。如此反复地以“此在”去感通、递进、觉知,便愈能体会何为道,何为理,也就实现了“下学”与“上达”的贯通连接。
冯契先生曾说:“心灵的本质特征在于灵明觉知。”(
“心”为灵明之主宰,能够让九窍各行其道,各循其理,能够对感官所得进行分析、总结。《管子•心术》中提到:“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见色,耳不闻声。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无代马走,使尽其力;无代鸟飞,使獘其羽翼;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可见,相较于其他的“九窍”而言,“心”处于绝对的统领地位,居“君之位”。张载认为,“心”具有“体天下之物”的功能,尽心即可体察万事万物的规律。“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
“心”能够辨别出某一类事或某一类物之间的共通之处,也就是可以准确地把握蕴藏在具体事物中的理。在《孟子字义疏证·理》中,戴震将“理”解读为“分理”。“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
“下学而上达”是人知道、成德的过程。所“学”为人伦日用间的实践行动,如洒扫、应对、进退等,可谓之形而下;所“达”为天理禀赋、德性之知,不可言说又难以摹状,可谓之形而上。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看似不可逾越,实则有其内在根据。“心”作为中国哲学的特殊范畴,既有情感之意,又有通理之官能,情理交织于一体,为“下学”之行动提供了动力,也为“上达”之穷理创造了条件。“心”与“身”的特殊关系又使得身体感官所把握的有形的内容与不能被直接感知的无形的道理相连相通,在“下学”与“上达”之间搭建了桥梁。如此,或可对“下学而上达”何以可能的问题作出比较细致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