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电影《无姓之人》以地球上最后一个自然人尼莫的回忆作为叙事视角,展开了一段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故事叙述。影片的开篇便抛出了“我确实存在吗?”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萦绕在尼莫的心头,也引导着观众进行深入思考。在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理论视域下,我们可以从走向世界之身、含混性的身体与他人存在等三个维度审视《无姓之人》中关于“我存在”的问题探讨以及其所呈现的可能性世界。
2. 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相关概念阐释
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诞生于20世纪中叶,深受胡塞尔现象学、海德格尔存在论以及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启发。梅洛–庞蒂批判传统哲学将人类的意识和思维视为脱离肉身的存在,忽略了身体在认知与经验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他强调身体是人类与世界相互作用的媒介,是人类认知和经验的出发点。因此,他主张重新审视身体在哲学研究中的地位,并深入探究身体在人类经验和认知中的重要作用。
在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中有以下几个核心观点:一是身体知觉的首要性。在传统哲学中,知觉往往被视为一种被动接受外部信息的过程,抑或是一种需要通过理性进行校正的不可靠感知。然而,梅洛–庞蒂在其著作《知觉现象学》中对身体性的“知觉”进行了深刻阐释,将其提升为确立哲学与世界关系的第一原则[1]。他认为知觉并非关于世界的科学,甚至不是一种行为,也不是有意识采取的立场,知觉是一切行为得以展开的基础,是行为的前提[2]。在这一观点中,知觉成为了我们与世界相互构成的场所,它不仅是我们了解世界的途径,更是我们实际参与到世界中的方式。进一步地,梅洛–庞蒂将身体概念化为一个能够实现个体意图和完成任务的实体,认为身体不仅仅是物理存在,更是一个能够主动适应和响应环境要求的行为结构。这种对身体的理解强调了身体的主动性和功能性,揭示了身体在知觉活动中的核心作用;二是含混性的身体。梅洛–庞蒂反对身心二元对立的观点,认为身体和心灵是相互交织、不可分割的。他在面对医学上所谓的“幻肢现象”时,认为唯有回归到始源性的身心一体的身体机制才能充分解释这一现象[3]。所谓“身心一体”就是指身体与心灵不是两个独立的实体,而是一个统一体,身体的经验与心理的状态是相互交织和影响的。身体和心灵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因为我们的心理状态往往通过身体的语言和动作来表达,而身体的感受和状态也深刻影响着我们的心理体验;三是关于他人存在与自我存在的联系。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不仅重新定义了知觉的本质,而且深入探讨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从而构建了一种关于主体间性的哲学理论。他提出的“他人理论”突破了传统哲学中自我与他人的二元对立,呈现出一种更为复杂和动态的理解方式,即“他人的自我化”与“自我的他人化”。此外,梅洛–庞蒂运用“触即被触”的可逆性观点来论证自我与他人的同一性。这种可逆性揭示了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表明了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主体和客体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处于不断的相互转换之中。当我们触摸世界时,世界也在触摸我们,这种双向的互动构成了我们与世界、与他人的基本关系。
3. 电影《无姓之人》的文本概述
《无姓之人》是一部融合了科幻、爱情、哲学等元素的电影作品。故事发生在人类通过细胞电磁化技术实现永恒生命的未来背景之下,主人公尼莫·诺巴蒂是世界上最后一位仍未死亡的自然人。记忆出现混乱的他在催眠和访问的引导下,开始不断回顾自己的童年,并发现自己的人生在每个关键节点上都分化出了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每一条轨迹都承载着独特的选择和命运,同时交织着与不同女性的复杂关系,如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安娜、抑郁的艾莉丝,以及与他共育三个孩子的亚洲女孩吉恩。此外,影片巧妙地将宇宙大爆炸理论、“信鸽迷乱”实验和蝴蝶效应等概念融入叙事,在尼莫对自己身份、存在本质和生命意义的不断质疑和问询之下,探讨了“自我存在”的问题。
4. 身体现象学视域下《无姓之人》关于“我存在”的探讨
4.1. 被高度肯定的身体知觉
在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中,身体并不是简单的物理实体,而是一种“走向世界之身”,即身体是主体与世界相互作用的媒介和场所。电影《无姓之人》的主角尼莫9岁时父母离异,在面临跟随母亲还是父亲生活的选择时,尼莫迟迟不能做出抉择,由此他的人生出现分轨。在尼莫的每段生活轨迹中,他的存在都不是单一固定的,而是由他的身体以及他与世界的互动共同构成的。这一设定与梅洛–庞蒂的身体主体性观点相符,即我们的身体是我们与世界相互作用的中介,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出发点。尼莫的身体在多重的时空中承载着不同的经历,累积的身体经验和记忆共同构成了他多元的知觉世界。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习惯性地认为思想是认识事物的唯一途径,但是梅洛–庞蒂却持有不同的观点,他认为身体才是我们认识事物的实际方式。在他看来,认识的本质不在于掌握外部事物的真相,而在于我们身体的意图在身体所处的环境中得到实现。影片开头,婴儿时期的尼莫提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我看得见妈妈眼睛却看不见自己的,小婴儿看得到自己的手却看不见自己,那么他确实存在吗?”这个问题反映出尼莫对世界与“存在”的好奇。此时他与世界互动作用的方式是通过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等一系列身体行为。此外,当记者面对尼莫所说的多重人生时,他不敢相信其真实性。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身体经验,仅仅是意识上接受了尼莫的回忆思想,这种情况下,身体经验的重要性再次被凸显出来。
在此基础上,梅洛–庞蒂进一步提出了前反思知觉概念,即在我们进行有意识的、理性的思考之前,身体已经与世界互动并产生了感知。这一理论突出了身体在认识世界中的核心作用,并认为我们的身体图式允许我们在无意识思考的情况下与环境互动。这种身体图式构成了我们的行动基础,使我们能够在世界中进行探索和适应。在电影中,鸽子的迷乱行为提供了一个理解身体图式理论的有趣视角,鸽子在实验中学会了将特定动作与食物的出现联系起来,即使食物的出现是随机的,鸽子也会重复这些动作,因为它们的身体图式告诉它们这些动作曾经带来了奖励。尼莫在电影中的经历,就像鸽子一样,也是通过与环境的互动来构建他的身体图式。尼莫的生活轨迹是由无数的选择和随之而来的后果构成的,这些选择和后果塑造了他的身体图式。他的身体图式不仅仅是对物理环境的适应,也是对情感、社会和文化环境的适应。尼莫的身体图式是他的存在的一部分,它指导着他的行为和反应,而不需要他有意识地去思考。
4.2. 不同生命轨迹下身心含混的自由追求
“含混”是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中的一个关键概念,是指身体同时作为物理实体和有意识的主体的双重性质。受笛卡尔身心二元对立论的影响,我们通常将人的存在区分为两种独立的实体:物质和意识(身体与心灵)。这种传统划分导致了我们对客体的依赖,通过将身体定义为无内在联系的各部分之和,将心灵视为一个完全自我呈现的、无距离的存在,从而纯粹化了对身体和心灵的理解。因此,存在也被赋予了两种意义:我们是作为事物存在的,抑或是作为意识存在的。然而梅洛–庞蒂强烈反对这种截然的二分法,他认为主体实际上就是身体,身体主体的概念揭示了在世存在的含混性:既没有透明的意识,也没有作为充实实体的身体(物体、物质),因为身体的概念本身就体现了身心之间的互动和交织——身体是在主体与客体、内在与外在、自我与他者之间不断转换和相互作用的。这揭示了人在世存在的本质特征其实是“身心含混”。
在这一观点下,梅洛–庞蒂认为从身体出发的自由既非一种彻底的“随心所欲”,也非一种完全由外在决定的自由,它更多是一种存在于身体经验中的可能性,是我们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和选择行动的能力。在《无姓之人》中,尼莫小时候撞见母亲出轨的经历给他造成了深刻伤害,使得他对于完整正常的爱情心存一份渴望。在尼莫之后无数次的命运选择中,三位女性分别代表相爱(安娜)、不爱(艾莉丝)和被爱(吉妮),但无论他选择跟随父亲还是母亲,不管选择安娜、艾丽丝或是吉妮成为妻子,他都总是在追寻真爱和自由的存在,如他自己所说“每一条路都是正确的路,每一个经历都是真的,而且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正是由于他的身体行动与心理愿望的一致,他得以发现生命的意义和自由的真谛。此外,在尼莫选择与艾丽丝结婚的轨迹中,尽管二人婚后育有三个孩子,但是艾丽丝却逐渐意识到她对尼莫并无真爱,尼莫对她的深情与照顾让她陷入了负罪泥沼,并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这种内心的冲突,体现了她的身体行为与心灵感受之间的深刻矛盾。
4.3. 他者参与揭示“在世共在”的存在处境
“在世共在”(Being-in-the-World)概念最早由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提出,用以阐释人类存在的一种基本状态——人总是已经处于一个与世交接的开放状态,而不是先有一个封闭的自我然后才“进入”世界。梅洛–庞蒂在身体现象学中继承并深化了这一概念,他强调我们的世界不仅是个人走向的世界,也是他人走向的世界。因此我们所处的世界既是个人的,也是与他人共有的。在电影《无姓之人》中,尼莫父母的相遇被描绘为由一系列微小的、看似无关的事件连锁反应所引发:蝴蝶振翅引发风,风吹动树叶,树叶随风飘荡,最终跨越万里云层落在尼莫父亲脚下,导致他摔倒,从而遇见了尼莫的母亲。这一情节设置是对梅洛–庞蒂“在世共在”理念的一种极端而又富有诗意的呈现,其揭示了个体存在的社会性和相互依存性,同时强调了每一个“他者”在都是构成我们世界的重要一环。正如梅洛–庞蒂所主张的:我们每个人的存在都是通过身体与世界和他者不断相互作用而形成的,这种相互作用构成了我们共同的在世共在。电影通过蝴蝶效应的情节,将这一哲学思想具象化,生动地展现了个体与他者之间复杂而微妙的联系。
在梅洛–庞蒂的理论中,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同一与差异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对立,而是一种相互涉入、相互交织的共存关系[4]。这种关系超越了简单的二元对立,揭示出一种深刻的相互依存性,由此梅洛–庞蒂提出了身体间性,即我们的身体不仅是个人经验的载体,也是我们与他人相遇和交流的桥梁。通过身体,我们不仅能够感知和理解他者的存在,他者的身体也成为我们理解世界的延伸。在尼莫跟随母亲生活的一条轨线中,他与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安娜相爱,情到浓时二人偷尝禁果,发生关系后彼此望着对方深情说道:“没有你就没有生活。”这并非仅仅是一句爱的誓言,也反映了他们通过感受对方的身体来寻找生活的意义和理解世界的存在,他们的身体成为了彼此经验和世界经验的交汇点。
5. 结语
“我的身体、他人的身体以及世界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我的身体向世界敞开,与被知觉的世界进行交互、发生关联。”[5]梅洛–庞蒂的哲学思想强调了身体在人类认知过程中的核心作用,他认为身体不仅是我们存在于世的媒介,也是我们理解世界的起点。我们的身体通过知觉经验与周围的环境建立联系,不断塑造和重塑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与认知,同时他人的存在也参与到了我们世界的构成。将《无姓之人》置于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视域下,可以看到“我的存在”包括被高度肯定的身体知觉、从身体出发的自由以及他人化的自我,不仅让影片开头关于“我确实存在吗”的问题得到了侧面解答,也让我们对“存在”的本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