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时间、空间作为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的观念、实体是理解人类文明社会发展的两个基本维度。自十九世纪以来当时间成为社会研究的宠儿时,其取得了时间对于空间的绝对优先性地位。正如福柯所说:“空间在以往被当作是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的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1] (p. 1)。”19世纪沉湎于历史时间,空间被淹没其中,而形成空间时间化。自康德、卢卡奇等人提出时间空间化之际,人们愈发认识到对于空间的忽视已根深蒂固,亟需新的理论来重构关于空间的认知系统。爱德华·索亚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这样理论的代表,以其开启的空间本体论的构建为典型。
2. 索亚空间本体论的产生背景:对历史的反叛与空间的重申
正如索亚在《后现代地理学》一书的前言中指出的:“我在此的目的,是将历史叙事空间化,赋予持续的时间以一种经久不衰的批判人文地理学的视野[1] (p. 1)。”而该书的每一篇论文,均是对同一中心主题的不同阐发:以当代的社会理论和分析方法重申批判性空间的视角[1] (p. 1)。不难看出,索亚理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在于反叛历史时间与重申空间,这构成着空间本体论产生的主要背景。
2.1. 对历史的反叛
索亚空间理论的逻辑起点在于一种对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不满[2],对单一的历史解读的不满。在索亚看来,在这样一种狭隘的、单一的历史视野下,资本主义只能被简单地默认为一种静止封闭的结构,只存在着周而复始、愈演愈烈的周期性危机,而没有看到资本主义在当代社会空间的地理范围和内部结构上还有着广阔的挖掘潜力。教条化的历史决定论只看到了资本主义在时间维度的历史性生成,而没有把握其在空间结构和空间关系上的具体的、灵活的创造。这种情况被索亚称为“历史决定论语境下空间性的失语”。这种将空间依附于时间、过分历史语境化的后果,等同于创造一种批判性的缄默:扼杀了人们对社会生活空间性批判的敏感性,掩盖了对社会世界可变性的诸种地理阐释[3]。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仅仅是时间因素积累的产物,也是世界市场不断形成中空间生产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资本的时间积累越来越无法掩盖其空间的积累,人类慢慢走进了福柯所说的“空间的时代”,传统的以时间和历史为绝对主导的社会批判理论已经开始不能解释和应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出现的新问题,可这样一种历史决定论者依然宰制着社会批判理论的视野,并且在很大程度上阻碍着新兴空间理论的发展,索亚也于此开始了他对历史的反叛。
显然,索亚反对的是将历史和时间当作理解人类社会、进行社会批判的唯一视角。不能让历史决定论的解读方式成为唯一而湮没了空间及其地理空间可以解读的方式。
2.2. 对空间的重申
索亚对于空间的重申是借助对空间思想的溯源开始的。他探寻了后现代地理学的起源,同时探究历史决定论中沉寂的空间,在承认历史分析重要地位的前提下,批判历史决定论、寻找空间思想的起源。首先是对历史想象与历史决定论之间关系的重新解读。重新探讨历史决定论和历史想象之间的关系,从而削弱了历史决定论的权威性和说服力。“历史的想象从来就不是完全没有空间的[1] (p. 21)。”索亚将1960年代后期出现的空间理论的思考称之为后现代批判人文地理学。但这种思考是很薄弱的,就算有学者将目光转向空间,也不敢旗帜鲜明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之后则进入了地理学想象大发展的时期,空间转向的趋势日益明显。索亚以亨利·勒菲弗、米歇尔·福柯、约翰·伯杰三人为代表,阐述了这一时期主要的空间性理论。索亚认为空间性思想的发展又经历了三重批判的过程:第一现代地理学与马克思主义的相遇;第二,“挑战性的倒置”,将人文地理学引人西方马克思主义;第三,马克思主义地理学的后现代化。这三个过程的思考,使得索亚进一步深入到了本体论层面来思考历史(时间)、地理(空间)、社会三者的关系,以往历史唯物主义,开始应对空间的挑战,一种所谓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开始出现在社会批判理论家的视野,空间开始被视为具有本体论层面的理论地位。
3. 空间本体论的理论构建
索亚反对历史决定论的专制,重新确认空间在社会批判理论中的地位,以区分空间性和传统空间概念为前提,提出社会–空间辩证法,尝试构建以空间为独立一元、社会–历史–空间三元辩证的本体论,成为空间理论思潮发展的新的高峰。
3.1. 构建的前提:正确理解空间性
“开始很有必要尽可能地弄清楚空间本身与空间性两者之间的区别。空间是一种语境假定物,而以社会为基础的空间性,是社会组织和生产人造的空间[1] (p. 120)。”索亚特别关注空间性(Spatiality)和空间(Space)概念的区别,在他看来,空间是一种结果,是已经被人在权力筹划和意志的支配下建构出来的结果,更多体现的是被动性和静止性。与此相反,空间性概念却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它强调空间被建构和生成的过程[4]。一直以来,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观念中,存在着一种空间实质上是物质的观点,它是自然的、先在的、被赋予的。它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外在于社会生活的背景板,是容纳社会生活的容器,而不是社会生活本身。这样一种观点和认识已经深刻地影响了一切形式的空间分析,使得空间视角下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所谓的“唯物主义”的物质面纱,被融合进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和社会的分析。但这样一种认识无疑是一种物质的傲慢和对空间片面理解,带有极强的误导性。因此,索亚用空间性这个概念来区分以往被始终物质化的空间认识论,空间性自身就带有着生成和创造的意味。
在索亚看来“空间在其本身也许是原始赐予的,但空间的组织和意义却是社会变化、社会转型和社会经验的产物”[1] (p. 121)。空间并不是绝对客观中立的物质容器,它并不独立于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之外,它受社会中存在的历史和自然诸因素的影响和塑造,并且反过来对这一塑造过程中的社会诸因素有着强大的反作用。在此,索亚发掘了一种复杂的社会–空间辩证关系的可能性。
3.2. 构建的主体:社会–空间辩证法
索亚的理论始终强调融历史性、空间性、社会性三者为一体的“三元辩证”思维[5]。在认识到社会和空间在生成意义上的相互辩证关系[6]之后,深入分析以往三种典型的社会空间关系的认识,以此来引出自己构建的社会–空间辩证法和空间本体论。
第一种认识,就是所谓“唯物主义”的偏见,这种观点借助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解释路径,将空间归结为社会生产所形成的上层建筑,空间成为了构成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之一,不具有其独特性,自然也无法取得与社会对等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地位。第二种认识,则是以列斐伏尔、勒菲弗、曼德尔等人为代表的,主张突显空间的生产意蕴和空间结构在一定意义上等同于社会阶级的理论主张。社会关系与空间关系互为辩证,既以对方为存在的前提,又生产出对方的新的存在形式,有组织的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社会也由空间组织所塑造。第三种认识,则处在以上两种观点的中间地带。在明面他们维护的又是去空间化的社会阶级界定方法,但都避免承认空间的建构性意蕴,回避谈论空间的结构作用,充斥着一种矛盾退却的心理。
以上的三种认识,基本代表着以往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对于空间分析的理论倾向,各有其特色也各具缺陷。在批判吸收以上三种观点的基础上,索亚对社会生活的空间性进行重新的概念化,在分析资本主义空间性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中,索亚不断追问社会与空间的联系,构建了自己的“社会–空间辩证关系”。索亚所提出的社会–空间辩证法实际上应该被称为社会–时间–空间辩证法。在这样的三元关系中,包含着两个主要的方面,一是社会与空间的辩证,二是社会与时间的辩证,二者均是理解索亚空间辩证法的关键。
4. 空间本体论的现实意义
当索亚用一种空间化的本体论来审视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以往视野中所见的国家内部阶级分化的纵向剥削结构就变得不那么明显,资本主义的世界图景转化为了由一块块具体的区域场景所构成的空间拼图,对社会的阶级分析为对社会的区域空间研究所取代。一种空间化了的社会批判理论不断被概括,并不断被给予新的解释,城市空间与区域图景成为理论诞生的温床。索亚建构空间本体论的理论价值主要在于三点:一是新的批判角度,二是新的分析方法,三是新的应用实践。
4.1. 新的批判角度:社会批判的空间角度
首先,索亚突显了社会批判的空间角度。索亚通过反叛历史,重申空间,破除了以往历史决定论的思想束缚,提供了一种崭新的空间思考向度。而这样一种思考在时代的今天尤为重要。当代资本主义不断由物的生产转变为空间的生产,社会生活日益走向全球化、信息化、城市化与空间化,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间化程度空前加深。世界范围内的地区发展不平衡、中心–边缘结构式的剥削和城市危机等一系列问题的不断凸显,呼唤新的理论、空间理论的应运而生。索亚从地理空间的角度所提出的空间理论即为研究和解决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出现的诸种空间问题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参照,也具有时代当下的实践价值与意义,是需要肯定的。
4.2. 新的分析方法:时间、空间、社会三元辩证法
时间、空间、社会三元辩证法的提出是一种方法论意义上的创新。索亚受列斐伏尔“他者”化理论的影响,尝试突破传统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在社会–历史辩证法中引入空间的概念,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种有别于正题反题合题的分析方法,努力在三元并立、互为辩证、立体发展中考辨三者的关系,凸显空间、地理、社会这本体三元在社会发展、城市规划等方面的作用。这对于社会批判理论研究的方法是一种贡献,对确立哲学本体论的空间理论也是一种贡献。总之,索亚的空间本体论思想是具有一定理论意义、实践价值与时代特色的。但其思想中的局限性也是鲜明的。
4.3. 新的应用实践:批判性区域研究
进行区域研究的之前,需要明确的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处于一种持续的空间重构之中,这种重构深深地植根于一系列彼此联系的危机,植根于旧事物与新事物之间,即一种传承而来的秩序与一种被投射的秩序之间充满竞争的冲突这一事实,危机链条所带的冲击不断推动着重构过程继续发展,危机与重构在复杂性与偶然性中交织。而索亚研究的重点就是这种持续空间重构过程。
在空间本体论的视域下,区域问题研究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区域的不平衡发展,由此带来了空间生产的不平衡以及空间正义的缺失[7]。面对这一问题,新的研究视角不断涌动,并且每一种都试图对当代区域研究给出自己的理解。索亚在论述这些理论成果时,提出“有四种阐释性语境可被用来对当代关于区域性问题的论辩定位。”
第一种阐释性语境,主要根植于人类社会业已重构的本体论,是对社会的空间生产和空间的社会生产之间辩证关系的遵循。这是直接空间本体论意义上的区域分析。
第二种阐释性语境,“产生于对诸种原因和结果、即本质和必然性,以及对地理上的不平衡发展的一种更具体的重新理论化。”其要点就在于接受资本主义各种社会关系和区域化的具体化,其作用既是手段/预设,又是结果/体现。地理不平衡发展被当成了一种实时的对照物,反映着社会行为和社会各阶级的斗争。
第三种阐释性语境,“在资本主义的历史地理学中区域化的间发性”。这一语境的代表是哈维对各种地理景观永无静止地形成和革新的刻画以及曼德尔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长波”周期化观点。
第四种阐释语境,植根于当代重构过程的各种特殊性。在这一重构时期,旧有的区域性和区域分工在逐步解体,却又没有完全失去其影响力,新的区域性层出不穷,却不始终无法占据完全的统治地位,不断演进的序列没有抹尽以往历史的痕迹。
以上的四种阐释语境构成了索亚进行批判性区域研究的四个角度,可正如索亚所说“欲对社会和空间重构的目前阶段作出毫不含糊的陈述,还为时尚早”(这一目前阶段正是区域的空间重构阶段)。我们的理论探索之路依旧漫长,但让索亚自信的是他的批判性区域研究最有可能成为当代重构过程三大主流,即后福特主义、后现代主义和后历史决定论的交汇点,最终透视当代资本主义发展变化的奥秘。
5. 结语
索亚从反抗时间和历史的霸权出发,重申社会批判理论中的空间维度,将空间性提升到了与历史性、社会性相并列的本体论层次,提出社会–空间辩证法,力图构建一种空间本体论。这样一种理论追索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空间相对隐没的不足,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有益补充。但与此同时,索亚的理论中有着明显的对于马克思空间思想的误解和对空间的过度阐释[8],空间不仅成为了本体论意义上的一元,甚至取得了对于时间和社会的优先性,所以,考辨其思想的意义价值是重要的。